上海这样为新业态“立规矩”

记者 徐晶卉

今年3月1日，上海一批新规以及新举措落地施行。其中，两部新规特别引人注目：一是《上海市密室剧本杀内容管理暂行规定》，它首次将密室、剧本杀等新业态纳入监管范畴；二是新修订的《上海市未成年人保护条例》，修改后的条款纳入了“网络游戏服务提供者应当规范向未成年人提供付费服务”等规范网络保护新做法。

这几部密集出台的新规，看起来都只是在各自不同的领域内“立规矩”，彼此似乎毫无关联。但仔细审视，几部新出台的规定却有着一个鲜明的特点：都将目光瞄准新经济、新业态、新消费模式，在“放与管”之间寻找平衡，从事中事后监管转向预防式监管，探寻法制先行的基础。如果再把视线向外延伸，盲盒经济、扫码点餐、电商直播、医美……近年来在互联网经济推动下风生水起的新兴行业，都已陆续进入监管部门的视野，从一开始的“野蛮生长”，逐渐走向有序发展。

今年初，上海开启了优化营商环境5.0版的“升级”，并提出计划每年形成一批可复制推广的经验做法，为全国营商环境建设作出贡献。在新经济、新业态开拓出的新疆域，上海跨前一步“立规矩”、在“没有先例”中寻找突破口，背后折射的正是监管理念的细微变化，也是上海近年来着力以法制建设优化营商环境的一项成果。

新业态的“硬币两面”

无论是剧本杀、民宿，还是盲盒经济、电商直播，任何新业态、新模式在“一夜长大”的过程中，难免会碰到“成长的烦恼”。这就像硬币的两面——正面，是新兴行业发展进入快车道，它可能会带动成千上万的小微企业成长，创造可观的就业岗位和稳定的税源，更大程度释放市场主体的活力；反面，则是一些商家在法律空白地带投机取巧、打“擦边球”，为行业未来的健康发展“埋下地雷”。如何在放与管之间找到平衡点，既“放水养鱼”，也“防患未然”，对于监管部门来说是一项考验

围绕“Z世代”的消费，市场的模式已然改变。韩可妮今年二十多岁，在小红书上已经把自己定义为“剧本杀、密室逃脱骨灰级玩家”。这么描述并不过分，七八年前就“入坑”剧本杀和密室逃脱的她，说自己几乎是看着这个行业成长，一些经典的本子早已二刷、三刷，甚至还会跨省组队。

“剧本杀最先是在一二线城市零星地火起来，积累了一批拥趸，然后迎来滚雪球式的爆发。”韩可妮以上海为例，五年前，剧本杀在上海还是新奇玩意，从业者屈指可数。但这几年随着剧本杀的迅速普及，到去年年中，上海一地就已经聚集了近400家剧本杀经营商户，行业内甚至出现了专门的剧本杀展会。到了今年，密室逃脱与剧本杀商户的数量，已突破了1000家。

在全国范围内，剧本杀与密室产业也发展迅猛，成为“Z世代”的“社交货币”。有数据显示，在2021年消费者偏好的线下娱乐方式中，剧本杀仅次于看电影、运动健身，排名第三。去年一年，国内剧本杀市场的规模已超过170亿元，全国新增相关企业注册量5957家，同比增长85%，预计今年市场规模将超过200亿元。

行业快速增长的同时，剧本杀的各种负面新闻也开始更频繁地进入公众视线。首当其冲的是安全问题，一些实景搜证剧本杀、密室逃脱的门店装修较为复杂，人员相对密闭，现场灯光较为昏暗，而且跟随剧情的发展，场地内还会设置诸多机关道具，很容易出现安全隐患。此外，剧本的质量更是行业的一大困扰，精品不足、出品同质化的加剧，导致原创作品难以得到保护，作者遭遇侵权之后更是频频陷入“维权难”泥潭，成为剧本杀行业健康发展的最大瓶颈。与此同时，一些含有低俗、暴力、涉恐元素的剧本暗中流行，对年轻玩家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，都会产生潜在的负面影响……

比剧本杀“出道”稍晚的盲盒经济，也是深受“Z世代”追捧的一种新消费模式。“万物皆可盲盒”的商业模式走红后，考古盲盒、文具盲盒、美妆盲盒、零食盲盒等层出不穷，根据《2021中国潮流玩具市场发展报告》，预计2022年以盲盒为代表的潮玩市场规模将达478亿元。本质上，盲盒的玩法属于抽彩式销售方式，但这种“蒙眼狂奔”的新鲜玩法，让人“眼前一亮”的同时，弊端也十分明显。采访中记者了解到，早在去年，上海市消保委就已开始关注盲盒产业及其商业模式带来的消费风险。比如，大部分盲盒企业不会明示隐藏款抽取概率，反而可能通过控制隐藏款的投放量，来刺激未成年消费者反复购买，滋生畸形消费。今年1月，中消协就在官网发文《用“盲盒”诱导食品过度消费，当抵制！》，点名批评肯德基联合泡泡玛特借盲盒营销，诱导食品过度消费的行为。

在“没有先例”中找突破口

如何为新业态、新模式提供运行规范？这道考题，考验着一线城市的管理者。因为不少新消费、新商业模式，都是在北上广等地试水，然后面向全国遍地开花

今年年初，上海市市场监管局制定发布了《上海市盲盒经营活动合规指引》（下称“盲盒指引”），这是全国省级层面推出的首个盲盒经营相关指引，为盲盒市场的经营活动，提供可参考的规范及发展指南。

“没有先例可循！”市市场监管局竞争处副处长吴艳东说，这是制定“盲盒指引”最大的障碍。没有现成的解决方案就动脑筋找办法。由于所有规则、指引都需要上位法的支撑，市场监管部门首先归纳出盲盒经营中的痛点和乱象，然后一条条去比对，《民法典》《反不正当竞争法》《电子商务法》《未成年人保护法》《消费者权益保护法》……翻阅一部部上位法后，再将可能涉及到盲盒经营活动的一些规定进行归纳、梳理，在有法可依的法制化框架下，为盲盒经营划定了一条条“红线”。

比如，“盲盒指引”里有一条受各方关注的“红线”——禁止“活体盲盒”，它针对的是市场上频频曝出问题的“宠物盲盒”，属于新消费模式中的新现象。吴艳东告诉记者，翻找了多部上位法之后，市场监管部门最后是在《邮政法实施细则》中找到了凭证，根据第三十三条规定，在禁止寄递或者在邮件内夹带的物品中，就有“各种活的动物”。

“盲盒指引”中还有一些规矩，则是边探索边总结。比如，单个盲盒的售价一般不超过200元，就是市场监管人员对比市场上的盲盒售价而提出的“公约数”。在北京盈科（上海）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郭卫红看来，这一倡议的提出，可堵住市场上设置空盒、二级市场炒作、甚至变相赌博等乱象。

这份全国首创的“盲盒指引”有作用吗？新政出台后，记者走访了沪上多家售卖盲盒的商铺，发现指引已经张贴在货架最显眼位置。位于徐家汇的泡泡玛特一家门店内，“未满8周岁，需要在成人陪同下进行消费”“每个盲盒的价格不超过200元”等规定，都已落地执行。泡泡玛特相关负责人认为，一个健康有序的潮玩市场不仅有利于保障消费者的权益，也可为行业发展营造良好的发展空间。

在新业态、新模式等领域，“全国首创”的不止是盲盒指引，上海同样也是全国首个将密室、剧本杀纳入监管的城市。根据《上海市密室剧本杀内容管理暂行规定》，密室剧本杀经营单位应当建立健全内容自审制度，配备内容审核人员，实施相应的技术监管措施，对经营中使用的剧本、设置的场景、提供的服装和道具等内容和活动进行自查与管理，保障内容和活动的合法性。在业内人士看来，规定实施后，能有效解决内容原创精品不足、不良内容频现、侵权盗版严重等问题。

事实证明，新规为从业者找到了可对标的法律准则。暂行规定实施首日，密室剧本杀经营主体“X先生”副总裁曹枕书就为旗下门店提交备案申请材料，并拿到备案登记证明。曹枕书说，他大学毕业就投身密室领域的创业，希望能一直走下去，“行业要发展，不能仅靠自律，有了法规条款，纳入监管体系，能有效推动剧本杀行业规范化发展。”

从事后监管转向预防式监管

无论是盲盒经济、剧本杀，还是直播电商，对于新经济、新行业的规范势在必行。有分析人士认为，上海先行先试的这些规则，体现的是监管思路的变化——今年年初，上海发布《关于发展壮大市场主体的若干措施》的通知，提出32条“硬”举措。市市场监管局局长陈学军特别提到了“盲盒指引”等一系列指导性规则，为新业态、新模式提供运行规范，正是从“事中事后监管”转向“预防式监管”的探索

事实上，从各地近年来对新经济、新业态管理的经验中，能很明显看到，“度”的掌握显得分外重要。这种“度”包括两层涵义，首先是时间点的拿捏：监管部门究竟应该在新业态、新模式成长的哪个阶段介入，很有讲究。几年前，共享单车这种新模式走红，在为用户带来便利的同时，却引发侵占人行道、押金退款难等多重问题，导致不少地区被迫出台“狠招”叫停，引来各种争议。清华大学苏世民书院院长、教授薛澜认为，一些地方的共享单车管理问题之所以最后演变成消费者、商家、政府三方都不满意的结果，很大程度上源自监管部门介入的不及时，在面对新兴产业的发展时，没有遵循“适应性治理”的原则。

第二个“度”，则是指监管力度实施的分寸。法制先行很重要，但并不意味着所有事情都必须“一刀切”，重要的是让法律法规的介入，让经营者感受到“约束力”、清楚哪些“红线”是不能碰的，强化预防式监管。在上海这一轮的规则探索中，可以看到这种监管思路。去年4月，《上海市推进直播电商高质量发展三年行动计划（2021—2023年）》出台，其中就提出“推动行业规范发展”的整体思路，包括深化包容审慎监管、健全纠错容错机制、加强对直播电商行业引导和规范；加强协同监管，加大对销售假冒伪劣商品、侵犯知识产权、虚假宣传、价格欺诈、泄露隐私等行为的打击力度；加强对直播电商的运行监测，构建多维度反映直播电商状况的指标体系，等等，为直播电商的发展护航。

法制先行，还涉及另一层内涵。面对汹涌澎湃的新经济，政府部门不仅要管得妥妥帖帖，罚得明明白白，还要服务得实实在在——预防式监管，某种程度上体现的正是营商环境的核心竞争力。

仍以剧本杀、密室的暂行规定为例。如果仔细观察，会发现新规存在较短的“有效期”，从今年3月1日起施行，到2024年2月29日止，这其实为后续的政策更新留足了空间。这份暂行规定的施行，目前是属地备案管理，从执行情况来看，上海各区的文旅部门做法又不同，比如宝山区在管理密室剧本杀备案时创新搭载了“无人工干预”审核，而徐汇区则在探索建立“备案—发展—监管”三位一体的密室剧本杀行业管理模式……各区都在服务上做“加法”，为新业态的监管积累优秀经验，做好新经济的“店小二”。

无论技术如何发展、商业如何变化，人都是相关决策的主体制定者。因此，上海想要加快政府职能转变，打造“服务型政府”，就需要时刻让决策因地制宜、因时制宜，保持在为人们创造美好生活的正向轨道上，最终提升政府治理效能，建成市场化、法治化、国际化的一流营商环境。